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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冬之蕭寂 三 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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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隊的禁軍沖進想園的時候,李允靜靜地坐在園子的長廊裏,曬著冬日難得的陽光,看著永不會結冰的曄臨湖。他聽得見那些禁軍匆匆的腳步踏遍想園的任何一個角落,沮喪地呼喝著,最終一無所獲地乘船離去。

看著那些渡船漸漸遠去,李允站起來,轉身朝站在院中的馮氏走去,滿懷歉疚:“大嫂,連累你了。”

“沒什麽,只是弄亂了房間,我收拾一下就好。”馮氏溫柔地笑了笑,“難為郡主在湖裏藏了那麽久,你去把她叫上來吧,水裏那麽冷,別凍病了人家。”

李允點了點頭,走到湖邊,輕輕扯了扯延伸進湖水中的一條枯藤。很快,水中觸動了點點漣漪,清越渾身濕淋淋地從水中走了上來。

“快到屋裏換身幹衣服。”馮氏迎上來,用一件裘皮大氅嚴嚴實實地將清越裹住,心疼地道,“真是委屈郡主了。”

“多謝大嫂。”清越摘下面罩,露出一張青白的臉,襯得一雙眼睛更是烏黑濕潤。她朝李允走上一步,將面罩和藥瓶遞了過去,怯怯道:“我來,是給你送這個……戴上它,你可以自由走出曄臨湖,想去哪裏都可以……趁現在大仗未起,快離開越京吧,再晚怕是湖裏也出不去了……”她見李允只是聽著,沒有任何回應,話說到後面竟然緊張得斷斷續續。

“不用了,反正,我也沒有地方可去。”李允淡然地說出這句話,轉身走開了。

想是習慣不了他這樣的冷漠和頹唐,清越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努力將眼底的委屈逼回去,耳邊卻聽馮氏道:“別傷心,小允不是恨你,他只是——寒透了心。慢慢地,會重新暖和起來。”

清越點了點頭,小心地在想園住了下來。搜查她的禁軍再未來過,想園裏是一派與世隔絕的清靜。然而從曄臨湖中不同尋常的波瀾,還有隱約傳來的喊殺、慘叫、崩塌與燃燒的聲音,她可以想見蒼梧軍對越京的總攻已然發動,那麽那個人,應該也沒有心思來追查自己的潛逃吧。

不再去考慮外界天翻地覆般的一切,此刻清越的眼中,只切切實實地裝著一個人。每天,李允仍然坐在小島的一角釣魚,可以一坐就是半天。清越遠遠地看著他不敢靠近,再也沒有勇氣去直面他慘淡如冰的目光。有時候清越會戴上樹膠面罩潛入湖水,隔著波動的水光望著李允模糊的臉。她還會將魚兒朝李允的釣鉤趕去,可是卻發現即使有魚兒咬住了鉤,李允的釣竿也從來不會提起。他坐在那裏,其實只是坐在那裏,和那些石頭那些樹木沒有區別。

那一刻,清越只覺得自己的心裂了開來,她躲在曄臨湖水的深處,無聲地哭泣。

唯一可以讓清越欣慰的,是在馮氏的努力下,李允的面色終於漸漸紅潤起來,下頦也不再像先前那樣瘦削得嚇人。有一天,清越終於偷看到他折了一根樹枝,在林間的空地上練起了槍法。可是他的眼光,始終不望向清越,即使無意中撞見了她,也仿佛透過她看到身後去。

“越京的仗似乎越來越艱巨了,連送到想園的食物都減少起來。”馮氏陪清越站在李允垂釣的背影後,搭訕著道,“都快三個月了,真不知道爺爺和家裏人怎麽樣。”

李允沒有答話,盡管他後來知道他入獄時祖父李況駐守他地,並不在越京,但他仍不願提起李家人。

馮氏嘆了口氣,望了望一旁的清越,發現郡主的目光隨著李允望向了湖面。馮氏轉過頭望去,居然看見晃動的水面下,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血跡。

“我去看看。”清越取出太素所贈的樹膠面罩戴上,輕輕拂開馮氏想要阻攔的手,躍入湖水中。

才往前游了幾步,清越不僅一陣發寒,前方的水面下,不知何時竟糾結了上千條赤紅的水蛇,似乎正和一個人纏鬥在一起。瞥見蛇群中偶爾一閃而過的藍色長發,清越斷定那是一個鮫人,想必是途經此地驚擾了游弋在想園附近水域的水蛇群。

克制住心底的惡心,清越從懷中取出那瓶毒劑,朝前方的鮫人大喊了一聲:“屏住呼吸!”

鮫人原本生在水中,對水中的話語比其他種族敏感萬倍,當即在與水蛇的纏鬥中勉強應了一聲。清越打開瓶蓋,朝前方水域晃動,讓瓶中的毒劑迅速溶解到水裏去。

太素所研制的毒劑的威力,清越來到想園的途中就已領教,只須一點,便足以讓那些牙齒尖利的水蛇望風而逃。果然,不多一會,前方的赤色蛇陣便消失得幹幹凈凈,還有幾條中毒過深的水蛇痙攣著沈入了湖底。

“郡主,是你嗎?”方才從群蛇圍攻中喘了口氣的鮫人忽然驚喜地喊了一聲,隨即痛苦地彎下腰去,朝水底滑落。

“別出聲,我帶你上岸。”清越一時也沒認出這個鮫人是誰,本能地一把抓住對方纖細的手腕,奮力將那人拖上岸去。只要呼吸到岸上的新鮮空氣,鮫人的中毒癥狀便能舒解。由於驟然減少了水中的浮力,上岸之時清越只覺得身體沈重無比,竟一時無法將那虛弱的鮫人托出水去。

手中驟然一輕,那個鮫人已被人接上了岸。清越爬出水面的時候,看見李允緊緊地握著那鮫人女子的手,關切地問著:“辛,你怎麽來了?傷重不重?”

辛,原來她就是辛,那個一直哀求自己解救李允的鮫人女奴。清越看著李允對辛的目光中不覆一直以來的淡漠,而是攙雜了驚異與憐惜,不由得緊緊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水濕的身子在冬季的空氣中瑟瑟發抖,連馮氏給她披上大氅也未發覺。

“允少爺,大少奶奶,我來這裏,是想告訴你們一件事。”辛緩過氣來,不顧身上多處被各種水障引起的傷口,掙紮著跪下道,“我對不起你們,是我把堯大少爺就是蒼梧元帥姚力的消息說給先生的,他就稟告了皇上換得了官職……”

“這件事,皇上遲早會知道,不怪你。”李允和聲道。

“可是如今正是堯大少爺率軍攻破了曄臨湖一道道水防,讓皇上恨之入骨,我怕皇上會加害你們……”辛悅焦急地道。

“可我們無處可逃。”李允看了看一旁神色淒然的馮氏,緩緩地道。

“那不如……我們一起逃到蒼梧王那邊去吧。”辛悅忽然求救一般看了看清越,“郡主也和我們一起去。”

“這是徐澗城的主意吧。”馮氏忽然冷笑了一聲,“他這又算什麽,先把我們賣給皇上,現在又想用我們邀功到蒼梧王那裏撈好處?”

“是我不放心允少爺和大少奶奶,先生才起的這個念頭。”辛悅的臉色因為羞愧而發紅,垂下眼睛怯生生地道,“先生已經做了安排,只要能游到萬井碼頭那邊,就有人接應我們逃出去。”

“小允這個樣子,下不得冷水,我也不成的。”馮氏見李允沈默不語,終於向清越道,“不如郡主隨他們回你父王那邊去吧。”

“我在越京還有事未了,不會走的。”清越本來想催李允離開,卻見他微微蹙著眉頭垂眸不語,不敢強勸,話到嘴邊便改了原意,“大嫂的處境也很危險,不如你走吧。我這套水具都送給你,你可以輕松地和辛游到碼頭去。”

“徐澗城那樣的小人,我不願意受他的恩惠。”馮氏忽然道。她的話讓辛悅更是面紅耳赤,低聲道:“我雖然也埋怨過先生的冷酷,但大少奶奶若是知道我們當初在忻州的處境,就會明白先生作為一個中州流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要能在雲荒活下去。”

“辛說的,都是實情,大嫂就體諒他們吧。”馮氏剛要拒絕,李允卻擡起頭來,微笑地對馮氏道:“郡主說得對,還是大嫂和他們去吧。留在這裏,只會成為皇上威脅大哥的籌碼,不如隨辛他們出城,就能和大哥團聚。”

“小允,我不會拋下你。”馮氏搖頭堅持道。

“大嫂不用擔心,我恢覆到現在,亂軍中要自保絕對沒有問題,想要保護大嫂卻怕有閃失。”李允見清越已將樹膠面罩和防身毒劑塞進馮氏手中,誠懇地道,“大嫂苦了這些年,也該是和大哥長相廝守的時候了。這越京眼看著是守不住的,等大哥他們進了城,我一定去找你們。”說著,李允對辛悅點了點頭,“大嫂就托付給你們了。”

“允少爺,辛對這條水路已認得清楚,無論如何會將大少奶奶送到安全的地方。”辛悅給李允磕了個頭,哽咽道,“允少爺你保重……”

“快走吧,趁巡邏的船只還沒有發現你們。”李允催促道,“例行查園的禁軍也快到了,你們路上小心。”

眼看著辛悅和馮氏消失在湖水深處,李允輕輕嘆了口氣。這一去,恐怕再要相見就難了。

“別擔心,徐澗城還想用大嫂在姚力那裏邀功,他一定會盡心保護大嫂周全的。他那個人,並不簡單。”清越見李允神情蕭索,不由安慰他道,“倒是你……”

“我?怎樣都好。”李允苦笑了一下,不再說什麽。

那一夜,清越無法入眠,終於忍不住起了床,走到李允的門口。將手指放在門扇上,清越還是沒有勇氣推開,最後只是坐在李允門外,抱著雙臂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冬季的月亮白得幹凈,讓清越想起第一次在舅父家看見李允的感覺,就是那麽清爽幹凈的神情,溫和良善的目光,讓她感到舒服和心安。可是如今那神情已是極度的疲倦,眼中也失去了光芒,讓她揮不去濃濃的心疼和歉疚。難道,這就是他對她當日那記絕情的耳光的懲罰嗎?

取來一疊紙,清越借著月光開始疊起紙船,她不會他那許多種繁覆的疊法,反反覆覆疊出來的,只是最簡單的那種,就像穿梭在曄臨湖上平民百姓家的無蓬船。她在漫長的夜裏一只一只地疊著,渾然不覺手指已凍得發硬,而身邊的紙船也越來越多,仿佛思念一樣鋪滿了李允門前的走廊。如果每一艘紙船能帶走一點隔閡,那麽她情願一直這樣疊下去,好歹在這樣荒涼的塵世中抓住唯一的光芒。

朦朦朧朧中,似乎有人用柔軟的手巾拭去了她的淚痕,然而她一睜眼,卻看見李允遠遠地站在一旁。

“回屋裏去睡吧,小心會著涼。”見清越只是定定地看著自己,李允有些尷尬地道。清早打開門,他意外地看見門外鋪疊的白色紙船,過往的幸福如同雷電一般擊中他,讓他無法動彈。而那坐在雪花一樣的紙船中的,是清越沈睡的身影,手上還攥著一張半疊的白紙。他猶豫了很久,終於施展輕功掠過那一地的回憶,輕悄悄地站在了遠處。無論是清越的深情還是誤解,他都再也負擔不起。

“你要去哪裏?”見李允難得地穿上了正規的軍服,清越驚異地問道。

“皇上召見。”李允簡短地回答了,便要往園外走。

“不,你不能去!”清越猛地跳起來,朝他跑過去,“他肯定知道我在這裏,他嫉恨著你,那裏會很危險的!”

“終要到結束的時候。”李允甚至不曾回頭看她,停了停,走出園外。

一陣寒風吹來,清越抱緊了雙臂,冷得顫抖。她忽然下定決心跑出了這個一直蔭蔽著她的園子,朝小島上唯一的泊船之處跑去——她不能讓李允一個人去面對不棄,即使危險,她也不再退縮。

然而碼頭上空無一人,就連那艘小小的渡船也消失在前方青色的宮墻之後。清越一個人面對著無垠的曄臨湖,忽然生出一種極度的孤獨和無助。

“郡主果然在這裏。”一個人忽然從碼頭後面轉過來,微笑道。

李允隨著宮中侍衛一路沿著青色的宮城城墻往裏走,穿越氣勢華美的殿宇宮院,越走面前的景物越是荒涼,想必是到了宮中某處廢棄的宮殿,道路旁的枯枝腐葉層層堆積,不知有多少年未曾清理。

走進空蕩蕩的大殿,侍衛便退了下去。李允緩緩地打量著這座毫無生氣的殿堂,觸目所及便是一朵朵木槿花——雕刻在柱腳的木槿花,編織在掛毯上的木槿花,澆鑄在香爐上的木槿花……

猛地退後一步,李允只覺得一股寒意悠悠升起:他一向對花草不甚在意,怎麽一眼就認定這些抽象的花朵就是木槿花?

一陣嚶嚶的哭泣忽然從四面八方傳來,似乎有一陣陣的風拂過他的面頰和身軀。奇怪的是,觸到那些恍如手掌的陰風李允竟然不覺得恐懼,只覺得無比的哀傷。

“你的傷好了?”一個聲音忽然從殿上傳下來,讓那些嚶嚶的哭泣如受到驚嚇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允瞥見從上座簾後走出來的身影,一絲不茍地伏下身子:“李允參見皇上。”

盛寧帝不棄一步步地走下臺階,繞著跪伏的李允走了一圈,最終停在他面前。李允聽著他的腳步,不曾擡頭,否則他會立時發現這個雲荒的最高統治者已不覆原來豐神如玉的風采,憔悴得幾乎脫了形。

“彥照的手下正在進攻越京,而朕已經堅守了三個月。”不棄開口道,“你熟知兵事,對守衛越京可有什麽建議?”

“李允待罪之身,不敢妄論軍政。”李允沈悶地回答。

不棄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走到墻邊掀開幃幕,露出後方一幅巨大的地圖,吩咐李允擡頭觀看。他指著地圖上幾條朱筆所繪的紅線道:“越京為湖中孤城,故防守最重補給來源。當初元烈帝修建宮城時,已派人從曄臨湖底挖了一條備戰通道,從越京直通博雅郡,所以這條通道現在是越京的生命線。朕派靖平將軍李況率軍守衛這條通道,順便挾制越京後方的博雅王、望海王,實際上是把越京安危拱手托付於他,這樣的安排,你可有異議?”

“靖平將軍對陛下忠心耿耿,不惜逼殺子孫,皇上的選擇,自然是英明之至。”李允漠然回答。

不棄意外地聽見李允如此憤懣的語句,不由有些出乎意料,卻依然不動聲色地說下去:“彥照在冬季攻打越京,自然想趁北風肆虐,船隊易進,而朕傳令神官百人,日夜在神廟祈禱做法,從昨日起風向已慢慢改變。”他說到這裏停了停,手指指在地圖上朱筆繪處,“這幾條線路是朕前幾日的用兵部署,力圖將彥照軍隊鉗制在曄臨湖北岸。朕還有曄臨湖南岸的半壁江山,對峙下去彥照未必撈得到什麽好處。”

“皇上深谙兵法,調理得當,李允無話可說。”雖然語氣照例平淡,但李允這幾句話卻也是發自內心。從那些張弛有度的兵力部署,他看得出來皇帝為了守衛京城煞費苦心。

“可彥照仍然在步步進逼!”不棄驟然怒道,“曄臨湖水籬防線仍然一道道被他攻破,派去燒他糧草的玄捷一部慘敗而回,今日的風向調轉了一陣,現在外面依然刮的是北風!都是你們這些人貪生怕死不肯用心,我天祈的江山社稷才如此岌岌可危!”

李允見皇帝的神色猙獰,從地圖上收回目光,重新垂下視線。

“被朕說中,心虛了?”不棄冷笑道,“你心裏一定在恨朕吧,原本投降了彥照,卻被朕以血契之術剝離靈體,損耗了元氣,才沒奈何被李充擒回來。朕忍了這麽久讓你養好身體,就是給你個機會讓你將功贖罪……”

血契之術、剝離靈體……李允雖然不太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卻也立時聯想起當初他重傷之下拼卻一死刺殺蒼梧王彥照的一幕,當他一邊嘔血一邊用躡雲術朝彥照沖去之時,就是一股強大而怪異的力量讓他親眼目睹自己硬生生地從空中摔下,帶著絕決的恨意要將他的靈魂撕扯成碎片。那個時候功虧一簣的絕望和憤恨,讓他至今一想起來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原來,那個時候,是皇上……”聽不清不棄在說什麽,李允用手撐住地板跪好,艱難地發出聲音。

“不錯,那次只是朕向你示警而已。如今你若再不肯為朕竭力退敵,任你有天大的本事,朕都可以隨時剝離你的靈魂,讓你生不如死!”不棄陰冷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鉆進李允的耳中。

“呵呵……”李允低聲地笑了起來,“皇上禦下之術真是了得,可以逼得父親殺了兒子,逼得忠臣成了叛將,如今又能將我這個叛將重新改造成忠臣……可惜,李允如今已是槁木死灰,任皇上用盡方法,也不會再為任何一方賣命了。”

“混帳!”不棄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他一把揪住李允的衣領,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任何人都可以背棄天祈,但你不行!你可知道血契之術只能施加在什麽人身上嗎?你可知道每施術一次朕自己又要承擔多少苦痛,縮短多少壽命?”

“李允一介賤民,沒有榮耀承受皇上的施予。”李允無暇深究不棄的話語,只是沈浸在自己的激憤中,“雲荒上還有那麽多重要的人物,哪怕是博雅王、望海王都手握實權,皇上的法術如此‘厚待’於我實在讓我惶恐。其實不如皇上一聲令下,將我這叛徒軍前正法,還好歹可以威懾軍心的作用。”

“看不出來,你現在也學會逼朕了。”不棄咬牙切齒地道,“好,朕成全你!”他驀地從桌上擡起一個酒樽,遞到李允面前,“朕連毒酒都給你準備好了!”

“謝皇上。”李允平靜地說出這句話,看了一眼皇帝絕決冷酷的眼神,接過酒樽一飲而盡。

一股灼熱從喉間沿著身體向下流動,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之間,特別是腦中,更是疼痛欲裂。李允先前還筆直地跪在地上,漸漸支撐不住,終於眼前一黑,毫無聲息地倒在槿華殿上。

“不離,不離,小心些。”朦朧中,李允似乎聽到一個慈愛溫婉的女子的聲音,帶著十分寵溺三分擔憂從黑暗中傳過來。

“父皇,娘,我好喜歡船頭的那個大狷,讓我爬上去摸摸好不好?”隨後響起的,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不離,父皇教了你好多次,不要叫娘,要叫母妃,你看不棄都不會叫錯。”這一次開口的,是另外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叫母妃不如叫娘方便。”小男孩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想是如願爬上了船頭,“父皇真好,我好喜歡坐船,等我長大了父皇把這只船賜給兒臣好不好?”

“好,父皇知道不離最喜歡船,今後不僅把船都賜給你,還要把雲荒都賜給你……”中年男人快活地笑著。

“皇上……”先前那個女子忽然緊張地低聲道,“皇後櫟妃他們都聽得見……”

中年男人的聲音突然沈默了,黑暗中只有那個小男孩仍舊無憂無慮地笑著。

他們是誰?李允拼命想要看清這一切,終於一點一點撥開眼前的黑霧——呈現在他眼前的,是波瀾廣闊的水面,潔白的雲朵仿佛從水天相接之處升起的巨大傘蓋,襯托出遠處一座輝煌壯麗的城市,從那高可通天的白塔,定是空桑歷代都城伽藍無疑。

轉過頭,李允看見身後是一艘巨大的樓船,船上靠前站著一個身穿狷紋皇袍的中年男人,面目清俊,卻面帶病容,他身邊站著個宮妝打扮的絕美女子,關切地朝自己這邊張望。而他們身後遠處,則鶯鶯燕燕站著一群宮妝美人,其中一個女子手中還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神色各異地盯著船頭一男一女的背影。

內心被某種奇怪的感覺觸動,李允低下頭,驀地發現自己正攀爬在船頭雲晶石雕刻的巨大狷首上,身上穿的也是皇室專用的狷紋衣袍。他正驚異間,忽聽身前那絕美女子朝自己喚道:“不離,伽藍快到了,下來吧。”

她在對誰說話,她在叫誰“不離”,這個名字為什麽如此熟悉?李允的心一陣狂跳,猛地睜開了眼睛。

意識清醒過來,李允發現自己還倒在槿華殿上,盛寧帝也依舊站在原處,看來他昏迷的時間並不久。頭還在痛,全身也如同被火烤過一般無力,李允咬牙支撐著爬起身來,低聲問道:“不離是誰?”

“不離,是先皇長子,朕同父異母的長兄。”不棄玩味地看著李允恍惚的眼神,直截了當地道,“你不是已經想起來他是誰了嗎,不離皇兄。”

“不,我不是……”李允本能地拒絕著這個驚人的秘密。

“你是。”不棄打斷了他的話,“朕已經給你服下了洗塵緣的解藥,你慢慢會回憶起你九歲以前的一切。現在你看看,你這是在什麽地方?”

李允機械地轉過頭去,觸目所見都是一朵朵木槿花。而方才一直蟄伏的嚶嚶哭泣又再度傳來,他伸手穿過拂面而來的一陣陣細風,下意識地喚了一聲:“娘。”

“這裏是明宵宮槿華殿,當年槿妃就是在這裏懸梁自盡,讓明宵宮之變徹底平息。”不棄在一旁道,“可是槿妃的怨魂卻始終不肯前往黃泉轉世,固執地羈留在這裏,為她的兒子哭泣,害好好一座宮殿荒廢下來。如今她見了你,也該安心散去了吧。”

李允伸著手,感覺到絲絲縷縷的風在指間穿梭,看似平靜,腦海中卻翻湧起當日銘心刻骨的情景:父皇怎樣找了中州異人來催逼自己學習躡雲術;宮墻外攝人心魄的腳步聲中,母親怎樣抱著自己哀哭;保護自己的李家將軍如何死在追兵的亂箭之下;力竭之後從空中落下的自己如何被帶到湖底那個冰族人面前……可是這些情景都是紛亂的線頭,那個時候的他還無法理解,原本明朗的天地為何會突然傾覆,連他貴為空桑皇帝的父親都再也無法保護他。

“為了彰表白薇皇後的榮耀,從空桑的星尊帝開始,便規定歷代皇後都從白之一族中遴選,白氏後妃所生育的後代也具有繼承帝位的優先權,以確保血統的純正。而你的母親槿妃,不過是赤之一族的平民出生,不像我的母親櫟妃,是白太後的族妹。”不棄終於說出了只有自己和李況所知道的秘密,“父皇最愛槿妃,你從小便幾乎奪去了父皇的全部父愛,在你們父子眼中,我這個次子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你現在想想看,你還記得我這個弟弟麽?”

見李允暗暗皺了皺眉,不棄冷笑道:“你自然是不記得我的,不記得那個比你小兩歲的弟弟是如何遠遠地站在一旁,看你和父皇嬉戲,看你如何炫耀般地在父皇面前背書演武,博得他的誇讚和喜愛。而我,只能成天面對嫉妒得有些神智不清的母親,聽她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那個赤之一族來的妖精。”

“可惜,你們母子所倚仗的只是父皇一人而已,卻不知父皇是多麽不可靠。天心蘄毀掉了他的健康,讓他對軍政大事力不從心,眼睜睜地看著延陵王惠徵一步步地蠶食朝廷權力。我母妃所在的白族為了消除我當上太子的障礙,和惠徵結盟,他助白族清除你們母子,白族助他總攬朝政大權。於是就有了明宵宮之變,惠徵收買的禁軍向父皇逼宮,讓他殺掉你們母子,最終槿妃自盡,你雖然仗著剛學成的躡雲術逃出宮去,最終也被捉了回來。”

“那……先皇為什麽不用血契之力操縱延陵王的靈魂?還有皇天呢,難道皇天戒指也保護不了我們嗎?”李允聽到這裏,悲憤地問道。

“我告訴過你,血契是極為耗費心神的符咒,以父皇那時的身體,若施行血契,必然落個同歸於盡的下場。而皇天,你以為……”不棄忽然停住,見李允只跪在那裏不開口,便接下去道,“父皇為了保全你的性命,可是煞費苦心。先是紆尊降貴請了那詭異的中州術士,請他教你逃難用的躡雲術,後來又安排了最為愚忠的李家父子來保護你的安全,就算最後你再度被延陵王惠徵他們抓住,父皇也以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換得了你的一條性命。只是,他不得不把你送到太素那裏,讓那個冰族人用刀削矮你的鼻子,用銼子磨平你的顴骨和頜骨,再用藥水灌註到你的血液中,將你空桑人的白色皮膚改造成中州人微賤的黃色。然後太素再用洗塵緣抹去你所有的記憶,把你當作李家的私生兒子送給他們撫養,從皇族族譜中徹底消掉你這個人……”

李允輕輕了一聲,隨著不棄的話語,那些恐怖的記憶紛至沓來,讓他一時難以承受。他記得躺在湖底石屋中的感覺,隨著那個冰族人腳踝上叮叮當當的鐵鏈聲,冰冷的鋒刃從他臉上不斷起落,而血液中也似乎有火在一路燃燒,讓他害怕得想要放聲大哭,卻根本發不出聲音。初到李家的那些日夜,雖然被強行消除了記憶,這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整日整夜不得安寧,都是靠李況緊緊抱著他才能勉強入睡。原來李況不是他的爺爺,只是他父親的臣子,怪不得對他那麽愛護,就算全家人都為他的出身議論紛紛也毫不猶豫地將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他的身上,就算對自己的兒子屢屢動用家法也不曾在他犯錯的時候碰過他一根毫毛。

怪不得,高高在上的空桑皇帝從一開始便格外註意自己這個小小的校尉;怪不得,他在伽藍碼頭看到皇家專用的禦船會引起那般怪異的反應;怪不得,他對想園會那般熟悉,那裏原本就是他幼時長住過的地方……原先無法解釋的一切如今都順理成章地躺在他的眼前,卻讓他感到更多的迷茫和無奈。

“怎麽,你在恨朕吧,恨朕奪去了原本屬於你的皇位?”不棄見李允死死咬著下唇,一聲不出,不由恨聲道,“告訴你,你根本沒有資格去恨。父皇雖然被逼發誓一生都不能與你相見,但他卻不顧雙目失明、病痛交加刻意修習血契,最終撚碎了惠徵的靈魂,讓惠徵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為你們母子報了仇,父皇就心滿意足地死了,把這個因為他們的內鬥而千瘡百孔的朝廷甩給了我!如今天祈的滅頂之災,不是因為我的過錯,而是那個時候就種下了根苗!”

“你沒有資格恨父皇,更沒有資格恨我。”不棄見李允終於露出了哀傷的神色,步步進逼,“從小,我就崇拜你,雖然你從來不曾把我放在眼裏,我卻總是偷偷躲在角落裏,看你出色的一切。你離宮那年,我才七歲,因為再也找不到你哭得大病一場。後來我登上皇位,終於知道你改變身份成了李況的孫子,不惜冒著風險到李家去看你。隔著墻壁,我看見你正在李家的後院裏練武,李況帶著讚賞和驕傲在一旁觀看,而你的大嫂則親手煮了羹湯,笑著送到你手中——好一幅天倫之樂的圖畫!我立時抽身回宮,後來又借故殺了隨行眾人,因為我不要任何人知道我當場嫉妒得哭泣。你失去了父母,卻依然獲得了其他人的愛,而我呢,卻不得不一力背負這爛攤子一樣的江山,為了不作亡國之君拼命地掙紮!你知道長期服食天心蘄是怎樣的痛苦嗎,任何美味佳肴我都品不出滋味,任何高床暖枕我都睡不安穩,任何良辰美景我都無法快樂——這種痛苦,是我替你承受的,你說,你有什麽資格來恨我?”

“皇上,”臉色煞白的李允終於開了口,“你要我怎麽辦呢?”

“為了父皇的江山,我要你,和朕一起守衛越京。”不棄終於恢覆了他帝王的自稱,握住李允的雙臂,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槿妃的魂靈就在這裏看著你,不離皇兄不會讓她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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